这之后的许多个日子里,干休所的人们都能看到,一对鬓发斑白的老夫妻,手牵着手,在洒满阳光的小径漫步。夕阳的余辉里,他们依偎在丁香丛边的石凳上,老太太神色安详地靠在唠叨絮语的老头怀里,脸上时不时地浮现出少女般羞涩的红晕。他感觉现在的生活真是奇妙:他一度以为疾病正让她一点点离他而去,然而恰恰相反地,他再次感到了初次遇到她时的喜悦。是的,现在的他们,仿佛是刚刚相识的恋人,一切可以重新开始,从头再来,他终于有机会重拾亏欠她好些年的那份爱,从郑重地介绍自己的名字开始。他给她讲年轻时候的事儿,她睁大了好奇的眼睛,一眨不眨地听。他觉得时光在流转,在倒回:他又成了那个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打起仗来命都不顾的尖刀连连长;而她,是梳着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,爱唱着歌走路的战地护士。那次他采下路旁的雏菊送给她,她又是喜悦又是慌张地接过来说:“啊,这可怎么好,这可怎么好?”他感到青春活力又回到了苍老的身体里,在那个溢满花香的月夜,他像年轻的小伙一样笨拙地吻了她,她扭着衣襟,羞红了脸。
这一年的秋天很短暂,第一场小雪落下的日子,他们的家从干休所移到了病房。他和她的病房遥遥相望,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。他那时腿脚已经不很利索了,仍旧坚持每天拄着拐棍来看她。他用颤巍巍的手把窗台上枯萎的花束取下,把清早散步时随处采来的小野花一枝枝插在花瓶里。她在白天的大多数时间经常陷入沉睡的状态,但在每天清早,他到来的时候,她都会准时睁开眼睛,用一种既陌生又亲切的目光,安静地看他拔花,插花,摆花。看他把拐棍放在床边,在她身边缓缓坐下,轻轻握着她的手,开始唠唠叨叨。她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温暖,舒服地闭上眼睛,再次沉入睡眠中。病友在满是露水的小径边发现昏倒的他时,他手里还紧攥着几枝金黄的雏菊。
他躺在病床上,恍然做了很久的梦。他在漆黑的梦里听到自己妹子的呼唤,拼命挣扎着睁开眼睛,看到了刺目的阳光和满屋子关切的目光。小护士告诉他,他昏迷的那几天里,她来看望过他,谁都没想到,卧床已久的她居然站起来走路了。但这之后,她便陷入了更深程度的昏睡。妹呀!他的一声低唤,叫满屋子的人都落了泪。
那个夜晚,月光朗阔。谁也不清楚,他是怎样拖着偏瘫了一半的身体,扶着墙根,喘息着一步一挪地走完那么长的走廊,谁也不知道,那个夜晚发生在病房里的故事:当他轻轻握紧她的手时,看见她在清朗的月光下睁开了眼睛。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,手心暖暖地,缓缓地握紧了他,他听见她说:哥……俺想你啊……
清早,人们发现了病房里的老夫妻,他们的双手紧紧相握,脸上浮现着心满意足的笑容,他们相依相偎在一起,睡得很香,很沉。(文/李 黎)